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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牽引

 

天空將亮未亮之際開始下起雨,收了遮幕的雲層厚重低沉,淋漓雨痕爬滿窗櫺像黃美英藏不住的傷,絲絲縷縷,卻再清晰不過。

 

金泰妍不是被雨聲吵醒的。

 

疼痛終於稍稍消停的所在忽然有泛涼的掌心貼上,輕輕拍了拍,聲音悶在後背,說:「要乖一點別鬧脾氣,不要再讓daedae那麼難受了,我會很難過的⋯⋯」沉降的尾音最後被淅瀝的雨聲淹沒。幾分鐘後略略僵直轉過身擁抱,看黃美英眼窩下的深黑被疲憊佔據徹底,呼吸緩慢沉穩,不知道是為了工作,還是仍有其他瑣事纏繞於心。

 

想為她守住夢想,可是這麼多年,總是遍地瘡痍層層疊疊,金泰妍趁她熟睡給予的擁抱會不會也還是帶著尖刺,剜去溫柔留下傷痛。

 

愛情可真是愛的越深越塗糊,金泰妍不否認。

 

早上九點黃美英總算開了機的手機響起鈴聲,叫醒金泰妍。

 

金泰妍伸長手臂拿過另外一端床頭櫃上的手機,拍拍懷裡的黃美英,「妳早上有工作嗎?鬧鐘響了⋯⋯」

 

沒反應。

 

還沒清醒,要不然金泰妍就能想起,十年來多數時光,黃美英調好的鬧鐘都是用來吵醒自己的。

 

眯著眼揉揉黃美英的肩,金泰妍又再扯開的音量像極另外一首搖籃曲:「美英,黃美英,起床了,妳再不起床我就不理妳了。」

 

美英,黃美英——

 

欲睡的聲線淌過夢中足以安頓她漂泊太久的靈魂,從彼岸到此城,安撫每一吋神經。黃美英嗯了一聲,往金泰妍懷裡蹭了蹭。

 

再沒有老舊空調呼呼聲響亂竄驚擾夢境,仍是不足的睡眠裡終於不只有無盡的深淵等待她又一次墜落,黃美英再睜眼,已經是早上十點半,離平面雜誌記者約好的專訪時間剩不到二十分鐘。

 

唯一還能活動自如的左手胡亂揉眼睛,看清楚時間以後嚇得驚慌失措,撞上身邊早已起床看書的金泰妍。

 

「黃美英妳別急,小心手——」

 

「現在十點半?」

 

「嗯,妳自己看。」抓過床頭櫃上的時鐘遞到黃美英面前。

 

「為什麼不叫我⋯⋯」黃美英軟下嗓音,無辜的很。

 

「黃美英妳不要太過分,我九點就叫過妳的,是妳自己睡得像小豬。」金泰妍啪的一聲闔上書本,眼前的黃美英長髮亂翹,寬大睡衣斜斜垮下一角。

 

戒斷症狀之二,還沒睡醒的時候貪戀懷抱;睡醒以後順道忘了信誓旦旦說要戒除一切的自己跑到哪。

 

「我要遲到了⋯⋯」要是被李順圭知道一定又要被罵。

 

於是金泰妍擰擰眉,用最快的速度拎著只化了淡妝、嘴裡咬著吐司的黃美英上了車,自己手裡拿著擰開瓶蓋的牛奶等待身邊的她拿過,委身塞在車流量不算減退太少的街道,還有十分鐘可以狂飆。

 

黃美英咬著吐司口齒不清要金泰妍先右轉過了這條街再迴轉然後下個十字路口旁邊放她下車,說到激動處猛地拍響金泰妍的臂膀,險些讓牛奶灑落Porsche Boxster的真皮座椅上。

 

依賴是比溫柔更狡猾的東西,尤其副駕駛座上的那個人依賴已成習慣,握著方向盤的她溫柔太多太滿又放不開。

 

發揮跑車絕佳效能,金泰妍踩下剎車安穩停進停車格內,下了車替黃美英打開車門,阻斷優先發言權,斂下眸光:「大概多久會結束?」

 

「應該一個小時多吧不會太久,可是daedae妳去忙沒關係,不用等我,我自己可以回⋯⋯」直到深秋的風吹醒神智才驚覺,說好要逃要戒的最後只是和金泰妍變成兩塊異極磁鐵,溫柔和依賴遂成正比。

 

金泰妍點點頭,指著手裡的錶,「嗯,我等妳,不用打電話了,我就在這裡。快上去吧——」

 

「喔⋯⋯」

 

如果溫柔和依賴真的成了正比,那金泰妍不喜歡她的這件事情,到底應該怎麼解套?

 

 

不以八卦為走向的專訪仍然提及與他分手後的生活是否有什麼不同,黃美英愣愣看著粉紅色石膏始終突兀,揚起頭後笑了笑,她說分手以後,更能看清楚自己了,卻還是活著有些渾渾噩噩,不知道自己做的選擇對不對。

 

早已做過功課的記者敲著筆記型電腦鍵盤的聲音清脆,又問,妳是指當初在拍攝電影爆破場面選擇撿回手鍊?

 

連忙搖頭,說那個當下沒想那麼多,手鍊太重要,怎麼可能不撿,但是⋯⋯

 

但是。

 

杯裡咖啡與純白混合的姿態落進眼裡,黃美英彎起眼角,深深吸氣,「但是在那之後好像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所以覺得無措的時候很多。」多到快要喘不過氣,也還是學不會離開老舊公寓裡不移的溫柔。

 

再把焦點轉回了準備要殺青的電影,暫時不去想金泰妍,黃美英淺揚嘴角弧度,表示因為自己的疏忽,害得劇組進度嚴重落後,現在正加緊趕拍,平均一天睡三個小時,大多時間待在片場,不管是幕前幕後的工作人員都很敬業,謝謝他們⋯⋯

 

不算制式的回答滿滿都是真心,即便記者最後又再問起這麼多年神秘依舊的「daedae」,也還是不回避只說這個人是走了這麼久,不管世界如何變遷她都會繼續喜歡的人。

 

喜歡的人?是情人嗎?

 

小記者靦腆低問。

 

搖搖頭,黃美英說:「不是,daedae不喜歡我,我們不是情人,但她還是我的根。」

 

從十年前的海洋另外一端毅然飄向異鄉,宛若失了根沒了家的遊人,只是這樣的想法很快就泯入記憶深處,無從考證,因為遇上金泰妍,從以前到現在再到未來,都是一樣的。

 

結束專訪搭著電梯離開,彎腰鞠躬謝謝小記者對於手傷的詢問,說手上的傷應該很快就能好,不用太擔心。

 

走出大樓發現金泰妍斜靠在車門邊,一簇陽光罩在她身上一片柔和,不知道她是否也對別的女生這樣?

 

二十八歲了,懂得釋懷的成熟總比吃醋來得少太多,黃美英被推進車裡扣上安全帶,轉過頭金泰妍已經發動引擎踩下油門,下一個路口前的紅燈聽見她沉著嗓音說:「我晚點要去出版社開會,先去吃飯,吃完把妳送回家,還是去片場?今天工作嗎?」

 

「daedae,今天不用拍,明天才去。可是妳說我們兩個一點關係也沒有,又不熟,萬一被拍到,怎麼辦⋯⋯」怯生生別過頭,黃美英心思百轉千迴後沉沉落下,悄無聲息的疼。

 

金泰妍握著方向盤的手一緊,撇撇嘴,「也是,但總不能餓著,那回家吧,我煮。」

 

「說沒有任何關係的是妳,要出去吃飯的也是妳,金泰妍妳⋯⋯」下意識的碎念噙在嘴角,黃美英再轉過頭,對上金泰妍淡淡眉毛下的湛亮眸光。

 

「黃美英妳在碎碎念什麼?」

 

「沒有!」

 

中午秋日陽光懶懶曬透落地窗,金泰妍啪的放下碗筷,看黃美英碗裡的飯不知道是第幾次無辜掉在餐桌,頹然宣誓就算不拿筷子只拿湯匙,用左手吃飯也還是困難重重。

 

「黃美英,我說⋯⋯」

 

「真的不用幫我,daedae我可以。」

 

記不清是第幾次拒絕金泰妍要喂她吃飯的這件事,黃美英蹙著八字眉,不肯示弱只為和食物奮戰。

 

堅強太少傲氣太盛的黃美英,尚不明白,這也是其中一種戒斷症狀,抗拒程度總跟金泰妍靠近的距離成反比上漲。

 

忘了自己此刻勢單力薄,金泰妍搬過椅子挨著坐下的迫近不容抗拒,雙頰滾燙,有剩下溫度綿延直竄,黃美英瞠圓著眼望向金泰妍,支吾半晌。

 

「黃美英,妳不是小孩子了,不會連吃飯都要我哄?」

 

「金泰妍⋯⋯」

 

「張嘴——」

 

⋯⋯

 

金泰妍說,這段日子辛苦妳了,都是因為我。

 

黃美英腮幫子鼓鼓的滿滿都是食物,想試圖發出抗議說才不是因為妳的時候,左手掌心被金泰妍的緊緊包覆。

 

心底的那座牢,戒備森嚴,防護滴水不漏,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想逃,才發現鑰匙始終都被金泰妍收得密實,每每抬頭看見空氣裡細小浮塵掠過,呆愣著只能作罷。

 

「對了,妳的信我擺在茶几上,妳自己要記得拿。」

 

「什麼信?」

 

「白色信封⋯⋯」

 

「金泰妍妳有沒有偷看?」記憶驟然回籠,黃美英嚇得扯住金泰妍衣角問道。

 

聳聳肩,金泰妍指著茶几,反問的不著痕跡:「怎麼了嗎?裡面有我不能看的?」

 

用力晃動腦袋瓜否認,黃美英呵呵傻笑:「沒有,當然沒有。」總是否認,否認這個決定也該被列入戒斷症狀的範圍內,只好找千奇百怪的理由搪塞自己。

 

 

搪塞未果,黃美英趁金泰妍在廚房洗碗的時候倚在冰箱邊,水流聲嘩嘩流淌險些蓋過她陡地漸弱的聲音,「金泰妍⋯⋯」

 

「怎麼了?」金泰妍頭也沒回,身上的粉紅色圍裙仍是當年黃美英硬逼自己穿上的款式。

 

「我問妳喔⋯⋯」

 

「嗯?」

 

「以後妳有喜歡的人,妳們會一起住在這裡嗎?」

 

她是說,和金泰妍一起共居了十年的老舊公寓,會不會有終有一日再不存在她的容身之處?一起並肩看過的天際霞,每年夏天傍晚的紅霞,都不再只屬於自己,杳然而後飄離。

 

黃美英看不見的角度裡,金泰妍勾勾嘴角,打開櫃子一一擺入餐盤,雙手掠過圍裙留下水漬,走到黃美英面前笑著說:「不告訴妳。」反正沒有以後跟現在不會有什麼不同,喜歡的人也一直都在,這個問題不足以成立,除非,黃美英自己要走。

 

氣急敗壞勾住金泰妍的袖口,黃美英急的大喊:「呀!金泰妍!我很認真在問妳問題!」

 

脫下圍裙掛上黃美英身後的小掛鉤,金泰妍索性和黃美英隔著不到一公分的距離, 眸底倒映黃美英慌張神色,「妳覺得我不夠認真嗎?」

 

嗓音全悶在喉間低抑,熱氣略有些洶湧,只好清了清嗓,「當然!妳應該要回答我會或者不會,我跟妳說⋯⋯如果,如果妳以後真的有了很喜歡很喜歡的人,妳一定要跟我說,總不能不給我時間做好心理準備。」

 

深黑色瞳眸在黃美英身上緩緩逡巡移動,金泰妍有意無意笑著轉身,「我差不多準備要去開會了,妳自己在家小心,prince喜歡吃的狗餅乾我回來如果還有時間會順便買。」

 

背後倏地傳來黃美英竭盡心力才平穩的語句:「金泰妍,我討厭妳這個樣子⋯⋯」

 

時光恍若凍結在六層樓高的老舊公寓頂樓,靜默。

 

金泰妍想,被討厭至少比讓黃美英受傷來得好,畢竟,她已經傷得那麼重。

 

 

車子穿行她與黃美英日夜惦念的城市,灰蒙蒙沒了飽和度的天空將遠處建築物遮掩,像海市蜃樓,形似十年來只給黃美英的溫柔,以為不離不棄不偏不移,但喜歡了很久的她卻以為那都只是泡影。

 

不知道怎麼辦是不是乾脆不要去想?

 

所以不去追問黃美英想賣房子的原因,不問她是不是就要回來再也不離開,金泰妍只是想,該怎樣陪著她直到遇見更好的人,小心翼翼捧她在掌心,不容許一滴眼淚一道傷疤的存在。

 

想起失戀的李順圭這幾天一有機會還是會傳來短短的訊息,譬如人生苦短,究竟還能一起擁有幾個十年,不如緊緊相擁,雖然身為公眾人物要考量的因素很多,但不見得沒有應對方法。

 

指尖在手機螢幕上停留許久卻只能沉默,如果她真的是故事裡的那條小魚,就算最後真的不死,也會選擇自溺一輩子,不是貪戀水底湛藍清澈,是自私貪戀岸上的那頭小獅子,僅此而已。

 

李順圭說的,她怎麼會不懂。

 

愛情裡的進退攻防,如果可以公式化全然套用在這十年歲月中,她和黃美英就不用這樣辛苦的迂迴盤繞。

 

迂迴到連會議中途她也得切割一段時間用來想念黃美英,總編輯把八卦雜誌甩到會議桌上說,泰妍,我知道妳和娛樂圈裡的人關係好,也得顧一下本業,不要本末倒置,還是現在這樣的名氣妳嫌不夠?

 

當年堅決替名不見經傳的自己出書的總編輯,幾年來也被歲月刻出滄桑痕跡,在這個出版業凋零,人人皆不願意看書的年代。

 

手裡的筆姿態漂亮轉了一圈,金泰妍一貫抿著嘴角,嗓音落在會議室裡向來不算太有力量,卻足夠清晰:「對不起,我會更小心,以後不會這樣了。」

 

「書的銷量確實有因為這件事情增加,可是泰妍,我想妳也不希望那些買書的人不是因為妳的文字而來只是因為輿論八卦,對吧?」

 

「我⋯⋯」

 

「泰妍,妳想保護喜歡的人,就該用對方法。」不單單以商業為考量的總編輯如果不懂金泰妍,就不會在不景氣的時代裡仍執意讓她的文字不被潮流沖淡。

 

低下頭,宛若被時光機扯離時間軌道,瞬間到帶回十年前總窩在速食店趕稿的金泰妍,放下筆,擰了擰衣角,「可我只會一種方法⋯⋯」

 

愚笨又拙劣的寫下無數文字,字句浸潤飽滿情意卻總像曇花活不過天明,至於藏在書裡的那些,早已不可勝數。

 

總編輯鼻梁上的老花眼鏡斜斜滑下,走到金泰妍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就繼續學吧,和妳喜歡的那個人一起學,這資料妳先看看,我等等把人叫進來一起開會。」

 

學習如何不閃躲的擁抱,學習怎樣讓溫柔也能柔軟噙在嘴角再不晦澀帶刺,金泰妍歎氣望向窗外夜幕開始沖刷絢爛色彩的街道,不知道能不能將這座城市裡男男女女們對於愛情的彷徨一併摒除。

 

會議再次馬拉松式的進行到整棟辦公大樓徒留會議室通明著燈火,金泰妍撐著腦袋瓜看著投影幕上不停掠過正準備作為再版發行的封面樣本,想起那年的自己,大概也沒有察覺是哪個當下開始,落筆的、想念的,都是黃美英。

 

總編輯說這次特別請了知名插畫家進行繪製,預計在冬天發行,需要金泰妍自己寫個再版序,有什麼內容要修訂的也可以提出來⋯⋯

 

擺擺手說不如就第二方案吧,對了,順便把以前寫過的幾篇專欄也收進去,就當是紀念。

 

總算告一段落,金泰妍起身往會議室外頭走去,偌大的空間只聽到還在加班的小職員對著電話那頭抱怨。

 

「我晚點回去,早上管理員跟我說今晚要停電,我這個時間點回去整條街都是黑的我才不要,嗯,等等見。」

 

一起住在舊城區的小職員這麼多年來合作次數不少,金泰妍擰起眉問,「停電?今天?」

 

「都忘了你們還在開會,不好意思吵到你們了,是啊,前幾天才貼出來的告示,妳那邊好像也在範圍內。」小職員翻過手腕對了對手錶,「應該現在差不多就開始停了,時間也不早了。」

 

晚上十一點零五分。

 

城市光害遮住秋日夜空閃爍繁星,金泰妍再轉身回到會議室拿起手機,橋的另外一端,漆黑未知的夜披上恐懼外衣,無聲無息地佔領黃美英重傷未癒的心間。

 

手機上顯示兩通未接來電不過都在幾秒之前,回撥以後是黃美英壓低音量的故作鎮定,「我剛剛按到電話了,沒事沒事,daedae妳繼續忙⋯⋯只是⋯⋯只是妳大概什麼時候才要回來?」

 

她的尾音微微顫抖,快被黑暗吞蝕,金泰妍都聽見了。

 

「現在。」

 

說的斬釘截鐵沒有半分遲疑,金泰妍匆匆掛上電話,對總編輯說家裡有點事,她必須馬上回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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