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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MF

 

BGM: The Weepies - Gotta Have You

 


 

每年到了這個時候,女人沒有一天不披著隔日的夜色返家,她能理解,歲末年終,應酬活動多得不可勝數,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這是女人生活的一部份,就和她一樣,她同樣在女人的生活裡佔有一席之地,她落在屬於安居的那個角落已經很多年了。

 

現在是十二月二十四號晚上十一點整,她皺了皺鼻子,接著從沙發上撐起身體,猛地往遙控器踩了三下。

 

女人出門以後,她總是模仿著女人的習慣,任憑電視機裡的人類兀自上演她其實一點都不在乎的戲劇,不論悲喜,都只是她用來打發時間的過場而已。

 

她只是為了等女人回家,這麼多年來,她其實一直都在等。

 

她每天獨自守在女人位於漢江畔的公寓裡,公寓採挑高設計,窗明几淨,窗外是這座城市不曾停下流動的車流,她經常坐在窗邊想著女人,想久了,這座城市就變成海,而她經常靠不了岸。靠不了岸的空間尤其適合存放她的秘密,她有很多女人不知道的祕密,比如說,若她把想念當成作業來寫,她應該天天都能拿到一百分。

 

女人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女人不會知道她每天都會在晚上十一點鐘,將電視機裡的頻道調回女人常看的財經新聞台,像個在父母返家以前忙著滅證的小孩。她會用繡著女人名字的腳掌對著遙控器踩三下,左腳繡上J,右腳則是H,當JH分別拓印著遙控器按鈕,紛雜的畫面重返一片寂靜黑暗,只留下電視機後方的熱氣暴露著她的秘密。

 

這秘密如煙,會在女人返家以前徹底消散。

 

女人不曾發現過任何異狀,為此,她感到相當驕傲。她驕傲於她並不是一隻普通的玩偶小熊,她希望女人一輩子都不會發現。

 

在女人還沒返家以前,屋子裡通常只有她和一些類似於灰塵的寂寥並肩坐著,但今天不太一樣,她下意識又皺了皺鼻子。窗邊的聖誕樹上閃爍著撩亂霓虹,光影染上她的鼻子,鼻頭小巧圓潤,不自覺因為某種氣息而顫動著。

 

女人喝醉了。

 

濃濃燒酒氣息,浪一般地拍打過來。她如臨大敵,包裹著身體的棕色絨毛豎了起來,她眨眨眼睛,感受體內一股熱氣上湧。這和女人為她更換棉花時的熱氣並不相同,她想,女人的指腹到底是溫柔了些,她只能嘆氣,轉頭瞥向角落那件因為尺寸不合,而明顯被女人棄置的紅色居家上衣。

 

 

作為裴柱現名義上的秘書,孫勝完自評她的工作表現還不算太差,就連老闆今晚喝多了,她也沒因為聖誕夜的關係,就把老闆丟在路邊。她的老闆不是聖誕老人,她也不是麋鹿,不用拉著雪橇,她只需要當個稱職的代駕,將酩酊昏沉的老闆裴柱現,送回漢江旁的高級公寓。

 

她和裴柱現被最後一個紅燈滯留在車陣裡,她看著眼前無數車燈綴出一張炫目的網,顏色過度飽和,讓節日歡欣少了點誠意,像本年度最敷衍的聖誕節裝飾。她不禁轉頭看向裴柱現,那個喝到渾身發燙的女人,幾個小時前不顧她的勸說,在公司舉辦的聖誕餐會上,用那張和平時一樣淡然的臉,敬最烈的酒。

 

孫勝完扶額。都怪她老闆的那張臉,像被誰雕刻千年,線條精緻完美,彷彿任何一絲情緒都會成為臉上的污點,於是一切筆直,一如地平線,連接著海與天空,容不得喜怒哀樂隨意入侵。

 

這明顯增加了孫勝完的工作難度,這讓她很難判定裴柱現究竟有沒有喝醉。

 

直到裴柱現將餐會長桌繞了第三遍,她終於聽見裴柱現沒來由地喊了一聲小康,聲音細碎近乎呢喃,可是她聽見了。小康是只有她才知道的奇異暗號,老闆裴柱現平時不讓她跟著叫,但其實誰又會對一隻收藏十多年的小熊玩偶上心呢?除了老闆自己。

 

孫勝完連忙上前扶住裴柱現,試探性地問道:「裴總,您喝多了,該回家休息了吧?已經很晚了。」

 

裴柱現用三輪酒精將自己的雙頰燒紅,紅暈蔓上她幾乎踉蹌的語句:「聖誕節快樂,我說……」

 

「裴總,聖誕節快樂,我知道有這機會放鬆實在不容易,但您不是說今天想早點回家給小……小康換上新衣服嗎?」

 

孫勝完經常替裴柱現從網路上訂購小熊玩偶的專屬衣服,那些衣服多半絕版,有的甚至還得手工訂做,好在她年少時在國外求學,對國外拍賣網站的操作還不算太陌生。

 

像被小康兩個字點燃了某種開關,裴柱現瞠圓了眼,雙手緊抓住孫勝完的肩膀,在大聲喊出「走吧我們回家」以前,被孫勝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摀住嘴。

 

裴柱現的身體確實醉了,但她的心靈明顯還不知情。

 

等她稍稍從濃度混雜的酒精裡勉強回神,她已經坐在車裡,聽見孫勝完問:「裴總,您是真醉了吧,小康怎麼會是人,小康是您最喜歡的小熊玩偶呀,我看您還是先休息一下,別再說話了。」

 

她說了什麼嗎?

 

裴柱現歪過頭看向孫勝完,她瞇起眼,發現有三個孫勝完在開車,她不禁笑了出來,唇齒之間溢滿著酒氣:「是哪一個勝完在說話呢——」

 

孫勝完單手扣住裴柱現不安分的手指,不知道嘆氣次數有沒有上限,嘆得太多會不會被扣薪水?在最後十五分鐘的車程裡,她只能單方面接受裴柱現的胡言亂語,而且沒有拒絕的餘地。她忍受著裴柱現在酒精肆虐下的聲線,沙啞發燙,連分貝也跟著失常。

 

裴柱現說小康唱歌的聲音很好聽,不知道小康會不會唱聖誕節的歌曲,她還說,小康的擁抱一定會是最好的聖誕節禮物。

 

要不是因為把老闆推下漢江明顯會讓她成為罪犯,並且造成公司股價大跌,孫勝完很有可能真的會這麼做。

 

孫勝完嘆氣,除了嘆氣還是嘆氣。喝醉的裴柱現腳步虛浮,幾乎把半個身體的重量都靠在她身上,她一手扶著老闆,另外一手掛著老闆的提包與外套,她寸步難行,但只要順利搭上電梯前往十五樓,再將老闆簡單安置,她就可以打卡下班,回家倒頭大睡一場。

 

所謂簡單安置,無非是替裴柱現打開家門,再將人扶上床,最後留下貼心的小字條,好讓裴柱現不會忘記是自己送她回家的,要是能用那張字條上的留言時間請領加班費,那就更好了。

 

也許是因為聖誕夜,整座城市被希望與愛填充得過於飽滿,才會害她把事情想得太美。

 

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十一點五十分,孫勝完並沒能用一張字條彰顯秘書工作的辛苦。她半抱著裴柱現成功走到家門前,在她艱難地伸出手指,準備按下密碼之際,門被打開了。

 

她半張著的嘴和臉上的妝容一樣,再難維持職場上的禮儀,她幾乎要叫出聲來,只差沒有大喊一句:「妳是誰!妳怎麼會出現在我老闆的家裡!」

 

裴柱現的私人生活向來低調,近幾年來也沒什麼誹聞纏身的問題,這倒是替孫勝完省去很多與八卦媒體接觸的機會,她很感謝裴柱現。

 

門後的女孩穿著一件過於寬大的紅色大學tee,眼角彎彎,在看見裴柱現的那刻抿起了唇。

 

孫勝完陪著裴柱現見過不少大風大浪,此刻她竟無言以對,呆愣地看著裴柱現被女孩熟稔地摟過懷裡,像一對交往多年的戀人。

 

「呃……」

 

「孫秘書,謝謝您送姐姐回家,祝您聖誕快樂,晚安。」

 

咖噠——

 

女孩嗓音清亮,讓那句晚安和關門聲之間幾乎不存在任何縫隙,這讓孫勝完沒有反應的機會,她怔然聽著密碼鎖轉動著機械聲響,不知道能不能把她的腦子也跟著上鎖。她明明沒有喝酒,卻像是就著清醒,陷入一場更加混亂的邏輯裡。她要回家。

 

 

裴柱現是真的醉了,她喝得太多,把這個聖誕節喝成難以招架的蒙太奇,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到家。

 

她以為自己又闖進夢裡,才會在那裡遇見康澀琪。

 

康澀琪是她為小康偷偷取的名字,用來編織夢裡的輪廓,關於那隻毛茸茸的小熊玩偶居然有了人類的形狀。這是她的秘密,她想小康應該不會介意被她寫進一場夢裡才對。

 

十歲那年她因為肺炎入院,滿是藥水氣味的病房近乎夢魘,她燒得昏沉,日夜夢見一隻可怕巨龍朝她襲擊而來。母親為了安撫她的情緒,遂將那只絨毛小熊玩偶送到病床邊,母親說柱現啊,不要害怕,這只小熊會保護妳的,這只小熊是宇宙裡面很厲害的騎士哦,可以替妳打敗惡龍,所以快替小熊取個名字吧。

 

她不知道從哪裡得來的靈感,或者只是因為腦子快要燒壞,她想也沒想就對著小熊叫小康。小康於是被她抱在懷裡,直到十多年後的今天。

 

長大成人以後,她偶爾會夢見小康從遠處走向她,短而圓潤的身體慢慢出現變化,棕色絨毛被白色光暈包圍,她伸手擋住扎眼光線,直到光暈褪去,她睜眼,發現一對和小熊玩偶神似的眉眼。

 

那女孩眼角彎彎,鼻頭小巧圓潤,彷彿願意為她乖巧守候的模樣。

 

她們會在夢裡擁吻,這是比秘密還要更私密的絮語,她不曾向任何人提起。她想那只是一種近乎狂歡的夢,她只是太累了。

 

而如今的裴柱現又醉又累,就算現在有一場凶殺案發生在她面前,她應該也不會發現才對。

 

她的眼皮被酒精壓得沉重,彷彿跌入深海,僅有海面上的微光緩緩穿行而過,落在她被熱氣烘暖的耳畔。

 

「姐姐。」

 

夢是有聲音的嗎?

 

裴柱現跌進的那片深海像是一個擁抱,就這樣抱住她,讓她恣意墜落。她下意識朝著熱源蹭了蹭,感受到另外一抹熱度貼上她的臉頰。

 

「姐姐,妳喝得太醉了。」

 

會有一道聲線,是專門用來解酒的嗎?思及此,裴柱現笑了出來,她奮力睜開眼,想往聲源更靠近一些,卻只在模糊的視線邊線發現對方掌心的紋路,那雙手正在替她整理額前散亂的髮絲。

 

裴柱現還是笑,讓自己重重黏在懷抱深處。

 

「姐姐——妳真的喝得……」

 

被抱在懷裡的裴柱現呀了一聲,截斷對方柔軟的叮嚀。她說:「妳好吵。」隨後便吻了上去。

 

一個人要能在夢裡不講道理,才是最符合邏輯的事情。

 

那吻迫使她們雙雙跌進一層更炙熱的柔軟,也許是那張裴柱現獨自睡了很多年的雙人床,也許不是,但這都不重要了。

 

窗外開始下起雪,緩緩凍結入夜後不散的車潮。

 

裴柱現的唇因為醉意而開始笨拙,她瞇起眼,像是終於看見那個許久未在夢裡相見的女孩。

 

「澀琪啊——」

 

裴柱現不等康澀琪反應,因而那聲叫喚彷彿只是一種帶有侵略性的示意。她的唇幾經跌撞,終於將康澀琪牢牢鎖緊,那裡有更為靜謐的蔚藍供她徜徉。

 

她想她了。

 

她想摟過康澀琪的脖項,卻被暈眩害得只能靠在對方頸間,宛如一隻電力不足的兔子。

 

她睏得幾乎睜不開眼。只要再一秒,她就能徹底斷電,但是她好久沒有看見澀琪了,那個在夢裡對她笑得溫煦的女孩。裴柱現於是伸出手,胡亂拍在那張柔嫩的臉上,她咬字含糊不清,泡在水裡似的:「澀琪啊……妳可不可以不要走?」

 

她怕她再也做不了一樣的夢。

 

聞言,那女孩倏地將她摟得很緊,緊到世界上再沒有一種測量單位可以算出擁抱的距離。

 

「放心,姐姐,我會一直在這裡。」康澀琪說。

 

工作久了,虛情假意的話她聽得太多,以致於她更加貪戀夢境裡的真心。她半撐起身子,試圖用一個吻封住一個夢。

 

 

預期中的宿醉在第二天清晨被手機鬧鈴喚醒。裴柱現頭痛欲裂,伸手抓過床頭櫃上的手機——上午六點三十分。

 

她趴在床上,下顎順勢靠著柔軟的小康,煩躁地將手機甩向一旁。她想再多睡一下,也許半小時,或者乾脆半天都好。

 

只要等她清醒以後,她會發現自己身上穿著睡衣,而昨天那套被酒氣浸滿的衣衫,正在後陽台的曬衣竿上吹著十二月底的寒風。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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